第三十一章
“你们……这么突然……”
西里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免不了的惊讶, 意外，除了这些，竟然还有——感动。
他隐约察觉到外甥们在私底下悄悄谋划了什么, 但以为只是小打小闹，完全没想到，他们的想法如此大胆。
是的，西里尔从出生到现在, 只有授爵的那日短暂地离开过城堡, 其他的时间, 一直都没有踏出过城堡的范围。
以前他的身体太差了, 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所以想出门，定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西里尔也十分乖巧, 从不提过分的要求让姐姐为难。即使, 他的内心深处，对无法涉及的外面的世界其实充满了向往。
不过, 到了现在——
他的身体没有以前那么糟糕了。
虽然还不算特别好，但至少能在不遮挡的情况下晒太阳, 靠自己也能坚持着走出挺久的路。
这么一想, 他应该是可以出门了……
只是, 如果不是今天高文他们提起, 习惯待在家里的西里尔根本想不起来这回事儿。
——他忽略了，可外甥们却一直帮他惦记着。
哦，顺带一提。
“情报”是加赫里斯最先提供的。
他会认字后就跟西里尔舅舅一起泡书房, 再长大点儿，他就经常和舅舅看同一本书。
除了诗集和文学类书籍，西里尔看得最多的就是游记。
游记的主人公天南地北到处闯荡，记录下了无数奇人异事。
或许对见识丰富的人来说，这些内容中假的那部分一眼就能看出来，自是可以不屑一顾。但西里尔看得津津有味，还认真到一边看一边留下笔记。
他看得专注，也就全然没留意到，自己做笔记——尤其是在某些个地名下情不自禁作了标记——的时候，坐在他腿上的男孩儿堪堪探出半个头，被桌子遮住的下半张小脸上，浮现出的表情是远超年龄的若有所思。
“舅舅想去外面玩儿。”
加赫里斯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二哥阿格规文。
比起大哥，他和二哥的关系好一些，这一点又是跟妹妹加雷斯反着来。因为阿格规文做事谨慎话又不多，关键是，他还不会试图把小小的加赫里斯像扔沙包一样扔到天上、落下来再接住。
事实证明，他这个选择是正确的——才怪了。
因为大哥刚好在那儿，一起听见了。
阿格规文费了好大劲儿才让高文放弃立即把舅舅拖到外面奔跑的念头，实在是累得不行。
几个外甥辈的孩子经过一番严谨有序的讨论，终于决定了最佳方案。
那就是现在这个：让两个大孩子轮番把舅舅背着。西里尔不用走路，就能顺利抵达最近的村庄。
“……舅舅实在是太高兴了！”
西里尔又要幸福兼感动到落泪。
没有比被天使一般的外甥细心关怀更让人欣喜的事，西里尔心中涌起了暖流，但还是觉得，这么做太辛苦高文和阿格了。
“最近的村子，应该也离这里挺远的吧？背着我的话，你们太累了，还是……”
他话还没说话，带着灿烂笑容的大外甥就拍拍胸脯，给了舅舅一个你放心的眼神：“除了舅舅你，我还要带上加雷斯，加赫里斯就交给阿格啦。这点儿重量而已，完全没有问题。”
说着，高文就麻利地把张口欲言的西里尔背起，他游刃有余，胸前还挂了一个咯咯笑的小妹妹。
“好啦！完全——没有问题！未来的骑士高文，勇猛无畏——”
金发少年身上挂着舅舅和妹妹，真的激情似火地冲出去了。
被远远落在后面的二弟三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要是把舅舅摔下去了，你就等着母亲掐死你吧高文！
这个带着西里尔舅舅偷渡的计划是瞒着他们的母亲摩根进行的。
然而，话虽这么说，他们再怎么想瞒，只要是在这座城堡内发生的事情，摩根就不可能不知道。
没有在第一时间出来拦，意思就是默许他们带西里尔出去——当然了，前提是小子们不要搞出事儿来。要是真出事了，摩根会让他们深刻体会到母亲的“温暖”。
所以，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再怎么不想掺和，阿格规文也只能跟过去。
他其实不担心高文会不会被母亲收拾，主要是怕舅舅那里会不会有哪里不舒服。
总而言之，就是很麻烦。
唰唰唰——
一群小孩儿的速度意外地很快。
往城堡的正北面直走，穿过大片葱郁的树林，再过一条弯曲的小河，往前再走大约十几分钟，高文所说的最近的村庄就到了。
以城堡为中心，方圆百多里、好像还要更多的土地都属于西里尔·康沃尔公爵的领地。所以，在他领土范围内生活的人们，都属于他这个贵族领主的子民。
而身为领主，西里尔只能感到惭愧，领地内的各项事宜都是姐姐摩根代他处理的，他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只停留在祖先留下的记录里。
所以说，即使西里尔真要被大外甥给甩飞出去，他的心里也满是期待……嗯……
“我之前想说的是……姐姐既然没阻止，那么……我们其实，是可以坐马车过来的……”
(累得要死的)高文懵住，汗水嘀嗒嘀嗒地落：“啊？”
阿格规文：“看来你还是得再多读点书。舅舅给他找找，往脑袋里塞点东西，至少可以把人变得不这么莽撞。”
高文：“莽撞——原来我很莽撞吗？！不行，这是骑士的大忌，可恶啊，我一定吸取教训。”
不提少年如何下定决心反省自己，从此往白马王子系(弟妹们：“不，明明是大猩猩。”)完美骑士的道路越行越远，再也不回头。
此时，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西里尔脚下踩到的土壤，泥土中仿佛有雨水的潮湿，以及花草的清香。
虽然这么做很傻，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原地多踏了几步。
村庄被无形的宁静环绕，仿佛涂抹着让人一见就觉得平和的颜色。
刚好，有几个年轻的村里姑娘提着木桶，准备到不远处的小河打水。她们一走到村口，抬眼就望见了扎堆在前的那几个孩子，原本彼此间还在说话，这一下，顿时安静。
因为……别的不说，前面簇拥着的那一堆，简直是堪比太阳光的自然发光体。
只有一个严肃的少年是黑发，其他的不管大小，都是闪亮亮的金发。
而且，还是不管大小——他们各个都长相精致，气质不凡，自带的光环更为闪亮了。
“下午好，美丽的女士们。”
其中一个闪光体开口了，彬彬有礼地向她们问好。
说话这么甜，笑容这么亮，若不是年级尚小，这个绅士的金发少年一定可以让所有女性见而倾倒。
情不自禁捧脸的女士们再仔细一看，就发现这个少年是经常带妹妹跑来村里给人们帮忙的熟人高文，他这次竟是带着朋友一起来了。
“啊！下午好，小高文！”
“今天也来啦。哈哈，我都是阿姨了，你这孩子真是的，等会儿去阿姨家做客吧。”
“小高文，他们是你的朋友吗？哎呀呀，一看就……”
西里尔和阿格规文同时“！”。
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高文竟然跟村民们——也可能重点是村民们中的女性——混得这么熟，一张口就能把女人们哄得喜笑颜开，实在是意想不到。
“不，您的美丽不会被时间淡化。”
这句话是对那位年纪稍大的女性说的，十三岁的小高文果然不得了，一句话就惹得女士们无比陶醉。
等他换了个人似的跟女士们说完话，高文便紧接着介绍：“他们不是我的朋友。加雷斯你们都见过了，这是我的弟弟阿格，小弟加赫里斯，然后——”
“我的小舅舅，西里尔。”
他人的目光，终于转到了金发绿眸的纤细少年身上。
西里尔莫名地有些紧张。
不是因为陌生人的视线会给他带来压力，而是，这算是他第一次，离开了姐姐，在外面跟素未相识的人们交流。
他很希望自己能给人们留下好的印象。
“您好，我是西里尔·康……我叫西里尔。”西里尔没觉得自己用敬称哪里有问题，不过，他下意识地省略了自己的姓。
“欢迎你，西里尔。”
女人们对视，显然已经察觉到，这几个孩子的出生绝对不会低。
尤其是这个叫做西里尔的少年，即使他的态度温和谦逊，可他身上的许多细节都证明，他应该是一个贵族。
平民面对贵族，总是难免敬畏。不过，她们没发虚多久，气氛就由高文重新炒热。
暂时把贵族不贵族的事情给忘了，女人们还提着桶，就让熟路的高文带着弟妹和舅舅直接到村里去玩，玩累了再到她们谁家里吃饭。
高文和加雷斯最先应声：“好！”
西里尔：“可、可以吗？会不会太打扰……”
他还没有进入状态。
“没事。”最后说话让他定心的，果然还是靠谱的阿格。
阿格规文摇头：“不是白吃白喝，我带了钱。晚点儿离开之前，我会记得把相应的报酬给了的。”
嗯，这么说完，好像就没有什么需要顾虑的了……
或许还有，只是西里尔一时没想到。
他内心充满了激动和喜悦，再怎么试图把表情控制住，也会有压抑不住的好奇从灵动的碧眸中溢出。
即使这里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村里的一切都让少年觉得欢喜。
几人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把村里大致的样子瞧了瞧。
然后，西里尔看到了田地。秋天刚过，田地里还残留着丰收后的痕迹，遇到的男人说，要是今年冬天能下场大雪就好了，经过雪的冻压，到了春天，作物会长得更好。
答应了要去别人家吃饭，逛完之后，他们也真的去了。
村人们很热情。
眼中所见的景象透着新奇，整日下来，玩得也格外痛快。
食物……嗯，食物不是特别习惯，不过，西里尔绝对没有抱怨，开开心心地全部吃掉了。
他在事后才感到庆幸，还好来时没有坐马车。西里尔在看也在观察，心里想着，如果坐马车过来就太张扬了，他很喜欢……
“很喜欢……和大家在一起尽情欢笑的感觉。”
“这一天的经历，太开心了，就像在做梦一样……”
——这是事后，因为在田坎边吹了半天风，因此受寒卧病不起的西里尔，在烧得意识不清的情况下的喃喃低语。
和他一起出去的都是半大孩子，没法考虑得那么周全。摩根也是一时大意，被弟弟这些日子似是好转了的情况迷惑，以至于现在后悔不已。
西里尔发烧躺床上的期间，领头的那俩倒霉外甥已经被他们怒不可遏的魔女母亲挂树上摇晃去了。
如果西里尔清醒着，一定会极力地劝阻姐姐，会生病是他自己的问题，门也是他自己想出的，根本就不是姐姐和外甥的错。
然而……全是发烫的他没有退烧，还是只能晕乎乎地躺在床上。
……
混沌的意识，不知不觉地飘到了远方，忽又沉下。
西里尔“醒”来了。
似曾相识的花香勾起了沉淀的回忆，让他恍惚着睁开眼，就一下子在花丛中坐起。
“……咦？”
他眨了眨眼，一开始没缓过神，心中很是茫然。
但随后，区分清楚了现世和梦境，西里尔明白了。
他是在做梦，而且，不知怎么的，时隔多年，又来到了梦中的“仙境”。
仙境中的花海像是经年不变，跟几年前一样绚烂多彩。连被他压弯了的花儿都那么有精神，在他坐起来后，便毫发无损地重新直立起来。
浩瀚无边的一大片鲜花有少年的一半高，在风中摇曳，晃出了五色的海浪。
“精灵先生——在这里吗？”
西里尔不会忘记白色的、眼睛很好看的精灵，所以，一发现自己又到了梦中仙境，就很期待地寻找起来。
张目远望，视线范围内没有出现那道见过两次的影子。少年正待起身，头顶就多出了一点下压的重量。
其实是很轻的重量。
有人从背后摸了摸他的头，指尖在飘起的金发间摩挲，平添出了些许柔软的温度。
“你来啦。”
妖精先生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西里尔隐约觉得，精灵先生对于他会过来并不意外，像是早就已经料到了。
而且，他的语气……也有些奇怪。
但西里尔说不出来，奇怪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他也没有多想，很快就将这点细节忽略了过去。
“精灵先生，您在等我吗？”
等抚摸他头顶的那只手收回，西里尔想扭头看他，但忽又改了主意，变成把脑袋向后仰——结果一不小心仰过了头。
还没把白色的影子看清楚，他没能稳住，整个人都往后仰，一下子重新摔回到花丛里。
西里尔：“哎呀。”
零碎的草叶子被溅得飞落到鼻尖上，他不等把叶子拂开，就忍不住弯起眉眼，对终于出现在眼里的妖精先生笑。
——多么鲜活，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
妖精先生看着他，心中不禁感叹。
“是呀，等你好久啦。”
他悠悠地蹲下，白发的发梢和长长的袍角一齐落入了花间。
西里尔立即注意到妖精先生发间像耳朵一样的花瓣，说实话，之前那两次他就发现了，很想摸一摸，但基于礼貌，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
每一次见面，都会跟前一次隔上挺久的时间，但西里尔对仙境里的精灵先生本就自带了好感，又聊得特别开心，再见之时，自然一点也不生疏，仿佛上一次见就是昨夜。
“今天发生了好多有趣的事情呢。”西里尔迫不及待地告诉精灵先生：“不是从书里看到的故事了，我自己体验过。精灵先生，您如果有时间，愿意的话，能听我说吗？”
妖精先生当然没拒绝：“好啊。”
于是，西里尔开始跟妖精先生分享自己发烧晕倒之前的经历。
除了只寥寥几次出现在梦中的妖精，并没有别人能听他说这些。
他说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出了一趟不算远的远门，看到了许多新奇的东西，遇到的人们都很友善，外甥们帮他圆满了一个愿望，他非常感谢他们。
他居然也没有忘记某个农户随口说的希望冬天能够下雪的事情。
“去年冬天下了几天的雪，姐姐很不高兴，说要让今年不能再下。”西里尔有些苦恼地皱起眉，低声道：“可我想劝说姐姐不要生气，雪落下来，可以让人们丰收，这是好事儿。”
妖精先生道：“啊，人类的世界是有这个说法……的确是好事，但是，你姐姐为什么要生气？”
看似简单的问题，西里尔却沉默了。
金发少年目光微移，隔了这么久，方才用力撑起身子。坐起来后，双手抱住了膝盖。
“因为，冬天的时候，我经常生病。如果再下雪，就算身边烧着火，也会觉得……很冷，唔。”
听到这里，妖精先生的神色略有改变。
“下雪会让你生病，知道会这样，你还希望，今年的冬天下一场大雪吗？”
“嗯……当然啦。”这个问题西里尔没有犹豫多久，只想了想，就回答了。
他认真地说：“只是会难受一阵，我可以忍耐。”
“……”
“西里尔，你真的是一个……”
西里尔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告诉精灵先生自己的名字了，不过，既然他叫了出来，那就应该告诉过吧。
妖精先生又摸了摸他的头。
“好孩子。”
还用这么好听的嗓音夸奖他。
“嗯？为什么您要这么说。”他不解，因为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夸奖的事，反而会愧疚：“要是能让大家都高兴就好了。我生病的话，姐姐会伤心。真苦恼啊，都怪我太脆弱了，我也不想让姐姐难过。”
”你的身体，其实是可以……”
未完的尾音如烟般散去，妖精先生收住了往下说的念头，接下来的时间，他都没有再开口。
西里尔不疑有他，继续用轻快的语调说着自己少得可怜、却对他来说尤其宝贵的见闻。
他的话语，他的眼睛，亦或者他的心里——没有任何怨艾和不满，都充满着对生命的尊重和期盼。
妖精先生心想，即使有相当复杂的前因后果、甚至还有最麻烦的仇恨牵连，他也找不到讨厌这孩子的理由。
仇恨看似只与少数人有关，但扩散开的因果，却有不能忽视的一缕落到了西里尔的身上。
“命运”被打乱了，未来的景象浑浊不清，即使是千里眼也看不穿。
而唯一能确定的是，会有许多人牵连其中，其中，包括了西里尔，还有……应该是旁观者的他自己。
妖精先生真的很不明白，自己怎么也会被牵扯进来。
而且，勉强得到的模糊不清的信息显示，他会和这个在梦中相遇的人类孩子产生更多的联系……
奇怪，真的奇怪。
西里尔的处境让他感慨，但目前，也只是停留在感慨的地步。
妖精先生所在意的，其实是西里尔背后的身份。
——康沃尔公爵和公爵夫人留下的幼子，摩根……的弟弟。
——哎，看来，还真是注定要在现实中牵扯上的缘分啊。
梦中，妖精先生……不，还未暴露出真名的魔术师悠悠叹了口气，惹来金发少年关切的目光。
“您怎么了？觉得无聊吗，抱歉！”
“不。”魔术师微笑，“只是想到了一件大概不太妙的事情，然后……期待我们下次的相见，西里尔。”
那时的西里尔，还不知道魔术师这句“下次相见”的真正含义，更不知道，以这一夜为分界点，从此以后，他人生的又一转折，在未曾做好准备之时猝然袭来，如突降的狂风暴雨。
他只如往常那般顺利地从梦中醒来。
烧已经退了，窗敞开了一条缝，外面的天色却还昏暗着。
等到不久后的天亮。
本应彻夜守在弟弟床边的摩根不见踪影，而某一个震惊全国的消息，比夜晚之前才回来的摩根，更早传到西里尔的城堡里。
就在前一天，也就是西里尔发烧沉睡的那一夜。
他们的国王，尤瑟，因病逝世了。
国王留下遗诏，不选定王位的继承人。
只要出现一位勇士，能够拔出一夜之间出现在教堂内的石中剑，那么，他就是不列颠未来的王。
拔出王选之剑，命中注定的——不列颠之王。
作者有话要说：梅老师……算了，我不帮梅老师配音了，你们来，你们来
下章阿尔托莉雅上线，回忆进入中期，梅老师（本体）也要出来了